爱他,就和他一起种田2 月落雪海

上元节,月落雪海。

 

武昌从未下过这样大的雪。而它一向令人想到燥热焦灼,那仿佛被置于鼎镬中烹煮的滚烫,甚至令人难堪。然而如此夜静谧料峭之时,却又令孙权缅怀起炙热的夏夜。记忆大约就是这样奇妙,钝化了一部分当下的知觉,却让另一部分格外清晰甚至尖锐起来。纵然曾有真实,记忆却无比糊涂、难辨真假,怨不得人朝三暮四。譬如他设好了筵席,却在西山高楼凭栏处,心头突生悲凉,屏退了黄门侍郎,独自个望着大江,绕着高楼,一圈又一圈。向北,再向北,他仿佛见了繁华洛阳城;向西,再向西,他仿佛闻着了成都沃土的清香;向南,再向南,他听见了交阯的角鼓;向东,再向东,他不禁缓缓抬起手,半空之中描摹着建业的样子。

 

已经第五个年头了。

 

飞雪落到了指尖,却没立即融化。武昌的雪与建业的雪有不同,不似那样轻透湿凉,冷虽冷,却来得厚实松润。

 

甘醇。

 

不知怎地,孙权脑海里竟浮现了这个字眼。最后一次听人说起这个词,也是这样一个月出的寒夜。周瑜出征巴丘前告诉他,荆州的雪与建业不同,甘醇。那是怎样的雪?他究竟是在说雪,还是在说他自己呢?彼时孙权极尽想象也徒然,他只夏末初秋来过武昌,为迎接周瑜凯旋放了满滩飞花。夏末的素馨花瓣,落在江南河滩的芦花群上,白波翻雪,仿佛降了一场武昌雪。当初孙权还做阳羡长时,周瑜见他身量见长,胳膊腿都硬生生露了一节在外边,给他制了新衣裳,袖口处用了柔软的丝帛,那是比细织葛布更为珍贵的衣料。周瑜的手又厚又软,把着他臂弯道:“仲谋,你见这丝帛像什么?”孙权心里想的是,像眼前这光洁的额庭,却只是温温颤颤底下眼,答道:“像白雪。”后来那件上襦也渐渐穿不下了,孙权命人剪下袖口一方丝帛,缝在常服衣襟内侧。后来他封了侯,得了许多朝廷赏赐,其中也有丝帛,便也为周瑜做了许多衣裳,却无一件配得上当初周瑜赠的那件。如今,一片武昌雪,真真切切落在孙权的衣襟,又松松落落染上袖口,令他生出这些恍惚来,辨不出这样的雪白,究竟是眼前的月落之色,还是记忆中如丝如织的光洁。

 

可那毕竟太久了,久得他疑心其中哪些画面是自己的遐想。孙权抽了抽鼻子,风有些冻人,正欲收回手,却忽然停滞片刻,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指尖,复又才把手交叉回袖中。他回过身却见约一射之地,幽暗烛火中,一个身影立在那儿,那人站在屋檐下,手中秉着一盏烛灯,旁侧立者大伞。那人见他回头,先是远作长揖,又拾起伞缓步近前。他的脸闪过一扇又一扇窗间透过的葳蕤灯火,光与影在他耳侧肩畔交织出一片静好,不急不慢。孙权能远远认出张昭,因为闻他步伐稳中有趋;能识出刘基,因见他高大而壮美;甚至能大老远辨出吕范、步骘,两人便是仪表奢靡也各有姿态。但他辨不出这身影,像是这个又像是那个,似若诸葛瑾温谦缓缓;又若薛综机敏从容,又或是阚泽笃实慎重;甚至,竟有点像周瑜矫矫不群的步调,此间恍若隔世,直到他来到他的面前。

 

是陆逊。孙权心中登时拨开了一层疑雾,却又罩上一层羞赧的云。陆逊定是看见他吃雪了。

 

“伯言未知筵席已撤回北殿吗?”

 

“臣见皇子和逐兔至此,担心生出意外便跟过来,方才还在拐角处见到了。”

 

孙权心想若是小儿孙和见了倒无碍,刚学会满地跑,话也说不清楚。可若是叫年长的皇子或臣下看了去,却有伤颜面,终是不自在。谁知此时孙和忽然从塔楼台阶上冒出头来,怀里还揣着只长毛兔子,欢欢喜喜,蹦蹦跳跳扑过来,还奶声奶气一声接一声叫“阿父”。孙权抱起了他:“和儿,外头雪虐风饕的,捉这灰勃落拓的东西做甚?”孙和一把捧起兔子给孙权,神情认真,却语不成篇:“阿父,兔儿,雪雪白。”孙权方明白,孙和想告诉他,兔子是白色而不是灰色的,刚才也许是在光影中看岔了。孙权觉幼子可爱,虽想亲昵却稍稍端回一些样子,收敛出一副严父模样,瞥见陆逊为他二人撑着伞,自己却雪湿了半边肩头,于是放下孙和,顺手接过伞柄。陆逊顺从地给了出去,却不知孙权是要给他撑伞,慌忙退却。孙权把过他的手臂,拂其背笑道:“昔日船宴后,遇暴雨,孤曾命左右分御盖遮刘敬舆,他尚不能辞,何况今日只你我与小儿,分一柄伞而已,毋须拘礼。”陆逊只好不再退却,又听孙权道:“和儿日渐大了,今后便与虑儿一处,也交给顾谭、陈表他们,托你留心。”

 

“臣愚钝迂腐,年纪也不轻了,恐有伤皇子智慧。”

 

“说的什么话,那你让张子布脸往哪处搁放?孤见和儿吴县话说得亲切,是你教的吧。”

 

陆逊心想这宫中吴县人又不只他一人,再者照顾皇子起居都是妇人之事,孙权不会不知道,他是弦外有音。

 

“臣平日事务繁忙,近日厘定律法科条,再者耕期将至,忙于籍田之事,无暇顾其他,连自家孩儿也未顾得上。”

 

孙权嗯了一声,再无他言。只听孙和仰头道:“周阿姐教的。”孙权听了道:“她倒是有心,她兄弟却是全然不爱说吴语的……”眼看要进屋,孙和拉着孙权的衣角求道:“阿父,雪白白,可食不?”孙权抬眉,余光轻轻撇了一眼旁侧又道:“或可食。”孙和眨眨眼睛,欣喜地伸出小手,只有女子的篦头梳那么点大的手掌,接住一片雪,看了看孙权,又看了看陆逊,幸福地把小脑袋埋进双手,用唇去舔那一大片,又张嘴吞咽一些,小脸登时有些愁惨之色。

 

“不好吃吗?”陆逊笑道相问,“连臣也想尝尝了。”

 

月出雪海。月落雪海。

 

孙登与一众兄弟、亲戚子弟投壶射戏,好不欢乐,不知何时周妃坐到了他身边。他随口问:“如厕这么长时间,不是吃坏肚子了吧?”周妃掩笑道:“我早回了你全然不觉,你倒是专心玩耍吧,至尊赏的几张好弓怕是要输尽了。”孙登道:“可别小瞧人了,我若赢回来珠翠、玳瑁、玛瑙,你可别求我给你做弹棋。”

 

“那些我都不要,我只要建业的雨花石。”周妃托腮望着满庭宾客,百无聊赖。“那玩意不稀罕,谁又想着带到武昌来,你若那么想要,开春出宫籍田,我去地里给你挖两块,”孙登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周妃,又败一阵,丧着脸撒了手赌气不玩了,“再不济,我倒晓得陆将军府上有方雨花石山子,我去要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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